菩萨情怀，衲子本色

来源：释镜义江西庐山东林寺 2024年07月17日

2023年3月11日清晨，微信群突然跳出传印长老于东林净土苑俶行轩示寂的消息，我内心怦然一震，随之平复如初。记得在2月5日星云大师示寂后，我曾与人说：“星云大师走了，传老今年也可能会离开。”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一谶言竟然应上。随后是各微信群关于传老示寂的消息如流水般地涌现，同学群中关于传老生前的各种照片、书法、文章、事迹报道等在各朋友圈中相继展示。细细品味，感觉与从前对传老的认识完全不一样。传印长老就像一部大藏经，深奥而博大，厚重而深邃，熟悉而陌生，接近而遥远，如高山仰止，心中油然而生敬意。

认识传印长老已经二十余载，蓦然回首，传老在心中烙下的印迹清晰可见，音容笑貌，谆谆细语，栩栩如生，映现眼前。突然回味，别有情怀，深细思维，传印长老的学佛生涯，堪为当今佛子典范，后人楷模。

传印长老追思法会于2023年3月17日在东林净土苑举行，传老的弟子以及诸山长老、政府领导悉皆云集，双林压枝，天人垂泪，大众莫不赞叹长老一生的修行和不朽的德业。网上各种追思活动及追思文章纷至沓来，传老一生经历的苦难和取得的成就，以及对佛教的贡献，皆悉震惊世人，莫不伤怀赞叹。回想与传老相处的时光，以及传老的言行和教诫，突然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传印长老就是当今的善知识啊！他用一生的修行诠释着菩萨入世的慈悲情怀和衲子出世的纯真本色。

时光荏苒，传印长老已经离开我们即将一年，而长老的身影却在身边萦绕徘徊，谆谆诲语，慈悲教诫，稳健步履，纯真笑容，言谈举止，无不诠释着一代高僧大德的高尚情操和出世情怀。

哀思良久，汇成文字，权作本人对传老的感恩和纪念。以下从本人的层面和角度，略述心目中的传印长老。

第一次见到传印长老，是在1997年，本人考入中国佛学院。作为新生，对中国佛学院的环境和学员以及授课法师都很陌生。理证法师是我们班主任，全班最初有四十多位同学。记得是在开学第二天，一位身材矮小，略显微胖的老和尚身穿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手中夹着一些材料，托着书本走进教室。他给我们作了自我介绍，是教我们戒律的法师，第一学期给我们讲的是《戒律学纲要》。

《戒律学纲要》是台湾圣严法师编著的，许多名词概念比较生涩，那时还没有数码手机，也不能用网络查阅资料，传老每次上课便带来一堆手写油印的资料或补充的文字纸张分发给大家，夹到相应的文字页面。将《戒律学纲要》学完，里面的补充材料已经夹得非常厚了。传印长老的字非常大气柔和，现在取来翻阅，有一种莫名的舒适和安详。同时感悟到传老教书育人之严谨和细腻，这种一丝不苟，务实求真的治学精神，透显出传老内在学识渊博，和传承佛法的高度责任感。正是因为有一批如传老一样的老法师，才使中国佛教最高学府声名远播，实至名归，成为天下年轻僧侣向往之所。

在中国佛学院一段时期后，才知道传印长老是中国佛学院副院长，曾与当时的姚长寿教务长留学日本，在中国佛学院任教多年。上学期间，本人性格内向，不会人际交往，很少主动登门拜见传老，记得只有两次进入传老宿舍，一次是借书，一次是还书。记得是向传老借一本天台宗的书，敲开了传老的房门，那时传老住在法源寺方丈楼前面的转角处。当时进了传老的房间，里面非常简单，一个书柜把长条形的房间隔成两半，里面是卧室床铺，外面一张掉了油漆的写字台，一把粗糙的靠椅，一条四方的禅凳。房间的光线较暗，窗户由厚实的窗帘遮盖，完全不透光线，墙面上粉过的石灰已经剥落许多。这就是传老在中国佛学院住了十多年的房间。房间除了经典书籍，还有同学的作业课本，就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我说明来意后，传老就将放在书架上层的《天台宗止观法要》拿给我，并要求我写一张借条，放在所借书目的位置。过了一个月看完书后，将书还给传印长老。再次敲门时，过了一会儿，传老才缓缓开门，原来传老在禅凳打坐念佛，房间光线很暗。我没敢停留，还了书很快就出来。

我毕业后离开中国佛学院，于2003年到庐山东林寺协助大安法师管理寺院，与传印长老又续上缘分。

来到东林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传老还是东林寺的方丈。大安法师接管东林寺的时候，才知道原住持果一大和尚留下一个建设东林大佛的遗愿，传老承接了这个遗愿，十余年一直在办理东林大佛建设的合法手续并筹集资金。大安法师接管东林寺后，传老特意把果一大和尚的遗愿和建设东林大佛的任务交代给了大安法师。大安法师于2003年正式启动东林大佛的建设，由于东林寺以及阿弥陀佛像的建设事宜，我又多次回到北京法源寺亲近传老。

那时传老已经没有给本科班学僧上课，只带一名研究生，同时担任了北京佛教协会会长。他的宿舍也搬至佛学院东面四合院原教务处的房间。宿舍房间虽然多了两间，但是面积并没有增加多少。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书法室。但每个房间都有书架，摆满传老几十年收藏的书籍和个人的著作。除了书籍和个人字画，就没有任何古玩和高档的家具。传老的客厅非常简单拥挤，一张破旧的现代茶几，几条凳子塞满了客厅，每次见他都是穿着多年前的大褂接待客人。这就是传印长老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处所，简易而不简单，心中除了佛法，除了修法、传法之外，而无他物可得。虽身处都市繁华之中，却不竞奢华，不染世缘，身无长物，生活简朴，了无牵挂。

睹物思人，简单的宿舍，简单的生活，折射出传老多年秉持少欲知足的衲子本色、看破放下的无我智慧和解脱自在的信仰生活。

传印长老一直致力于中国佛教僧才的培养，多年一直在中国佛学院坚守三尺讲台润育僧才，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隆，声斐海内外。然而传印长老却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平易近人，慈容满怀，最受年轻学僧青睐。我在中国佛学院学习的时候，传老一直是自己排队打饭，不用侍者。传老的讲稿，也多是亲自手动油印，而不使唤他人。

最让我震惊的是在2004年，大安法师代理东林寺方丈后，传印长老第一次回到东林寺。当时东林寺常住大众以礼敬大德长老仪式迎接传老回寺，车辆到达东林寺正山门，传老满面笑容，接受献花，然后拈香。在大众夹道的跪拜下，到了大雄宝殿，拈香后为大众作了开示，然后回到方丈室。这时我们主要班首执事被传老留了下来，然后被传老训斥一通：“出家人要务实修行，不要图虚名，讲排场。”大安法师与我们执事忙于忏悔，也感到当头棒喝。经传老这么一喝，顿时感觉拨云见日一般找到了方向：东林僧团要以务实念佛修行为本，不搞花样，不卖花样，踏踏实实讲经弘法，带领四众弟子老实念佛，从此成了东林寺的道风和家风。

后来传老每次回东林寺都是由司机直接送到方丈室门口，不再惊动常住其他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传印长老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务实的修行者。

同时传老处理各种事务也非常圆融，堪为后人学习的榜样。记得在中国佛学院时，下一年级的一个学僧因故出现过激行为，虽然被及时拦下，但性质恶劣，事态严重，足以开除学籍。而在传老的劝导下，保住了学僧的学籍，事态也得以平息。我们学僧当时都非常佩服传老的智慧和圆融的处事方式。

在佛教内部经常流行一句话，和尚有三种：一种是领导喜欢而信众不喜欢；一种是信众喜欢而领导不喜欢；一种是信众喜欢，政府领导也喜欢。传印长老是第三种，是信众喜欢领导也喜欢的和尚。传老既能自己务实认真修行，同时也能领众熏修，弘法布道，同时关心国家大事，积极为佛教事业和国家建设建言献策。传印长老经常鼓励大安法师和常住执事也要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参与各种佛教文化事业，开展公益慈善事业。在传印长老的支持下，东林净土文化基金会和东林慈善护生会得以成立和持续发展，同时还特意为东林慈善护生会留下“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墨宝。

传印长老就是这样，无论大事小事，国事佛事都能相互兼顾，圆融无碍，得到党和政府的信赖，得到信众及僧众的赞叹和爱戴。

传印长老在学僧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不愿意与居士交往，也不随意接待信众拜访和供养。与传老相反的是当时的能行首座法师，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都是信众满室，供养不绝。一动一静成了中国佛学院一道亮丽的人文风景，正是因二老风格迥异，才使得法源寺的法务道洽四方，普被三根。

记得两次进入传老房间的时候，都要等一段时间才开门。原来传老的房间只有一个窗户，被传老用厚厚的窗帘布严实封盖，每当有人敲门时，传老要掀开窗帘角，看清确认来人是必须要见的才缓缓开门。如果是慕名而来，攀缘供养的信士乃至僧众，任凭怎么敲，传老也不开门，敲久了大家以为传老不在房间，就打消拜见的念头了。

传印长老如此“不近人情”，杜绝攀缘，不受供养，是在当下的僧众中很难做到的。后来我离开中国佛学院，在东林寺担任执事，每次来法源寺向传老汇报工作时，传老还是保持掀门帘的风格和习惯，还好，每次都能得到传老的接见。

传印长老每次回到东林寺更是如此，我们主要执事将传老迎进丈室后，便被传老吩咐离开，包括带来的侍者也得回寮，随常住上殿过堂。住在东林寺期间，传老从来不主动接见居士和出家僧众，不出头、不露面，总是一个人在房间或看书阅经，或闭目打坐念佛。

传印长老这样如实修行几十年如一日，出家之时如此，蒙难之时如此，旸岭垦殖场结茅时如此，在中国佛学院教书育人时如此，居中佛协会长高位时亦如此。传印长老退位以后，即万缘放下，来东林大佛俶行轩闭关念佛，更是任何人皆不接见，从朝至暮，唯有一句佛号，直至预知时至，佛来接引，正念往生。留下舍利数百枚，为后人作证。堪为僧中楷模，菩萨示现，乃当代真实修行者。

传印长老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为佛教鞠躬尽瘁，忘我奉献的一生。叹其对佛教的贡献，不胜枚举，诸位高贤大德著述备矣。而我认为传印长老此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推出大安法师住持庐山东林寺，以及密护东林大佛建设。

2001年，在中国佛学院执教净土课程多年的魏磊教授，于法源寺传印长老座下剃度出家，法名大安，字性宜。2003年正月，大安法师受传印长老邀请，来东林寺护法堂闭关念佛修行。当时大安法师邀请五位比丘闭关共修，另加一位居士护持。当时本人亦在邀请之列，住在当时一位台湾法师在东林寺内建的精舍当中，名为护法堂。护法堂分上下两层总共八个房间，上下两个大厅。大安法师组建共修僧团，专修净业，佛前立誓三年为期，早晚及上午念佛，下午学习教理。彼时大众无忧无虑，一心念佛，法喜充满。现在回想，一生幸福莫过彼时，每忆及此，心花开放，其乐融融。

世事无常，幸福短暂，2003年农历六月底，大安法师忽然接到传印长老要求他接管东林寺的电话，当晚大安法师征求我的意见。彼时东林寺常住三十余人，多是年高体弱者，僧团无力支撑莲宗祖庭之地位，传印长老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作为东林寺的方丈，传老早就想改变东林寺的现状，而苦于僧才难得，法将难觅。而当时大安法师已经出家两年，以其德行和修为足可当此大任。思及于此，我心中豁然大悟。原来传印长老早已布局，延请大安法师来东林寺护法堂闭关，实为推出大安法师接管主持东林寺，于是心不由己地赞叹传老见识之高超，举措之明智。因此我便极力赞同大安法师出来担此重任，并立誓护持法师管理寺院，弘法利生。

2003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传印长老回到东林寺，正式任命大安法师为东林寺代理方丈，全面管理东林寺一切事务。从2003年开始，在大安法师的带领下，不负传老的重托，东林寺由萎靡不振到再度中兴，享誉海内外，成为念佛行人众口皆碑，合掌稽首的净土佛国。此一切莫不归功于传印长老慧眼识龙象，极力荐英才，才使如今东林寺焕然一新，成为人间净土。

在大安法师接管东林寺时，传印长老还交代了前任已故方丈果一上人建设东林大佛的遗愿，彼时我们才知道有如此重任。而大安法师出家前为大学教授，才出家两年，如今才走向管理岗位就要接受这样一个伟大的工程，若是常人实在不敢答应。而大安法师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爽快承诺，答应了传老的嘱托，由此开启了东林大佛的建设。

名刹得主之后，传印长老身心欢喜，轻松回到北京法源寺执掌中国佛学院教务，东林寺的管理和东林大佛的建设完全由大安法师放手决策。

龙入大海，象履平原，大安法师在接管东林寺及东林大佛建设中，发挥了出色的能力，但也离不开传印长老背后的指导和全力的支持。如同住在空中的菩萨，在东林僧团发展和东林大佛建设进展顺利，高歌猛进时，传印长老则悄然无声；每当东林僧团及大佛建设遇到问题时，背后总有传老的点拨和化解；每当东林僧团受到质疑时，都有传老出面维护；每当东林僧团及东林大佛建设出现困难时，总有传老支持的身影。特别是在2006年，东林大佛建设处于商业化还是宗教化选择的十字路口，大安法师不希望未来的东林大佛成为商业谋利的工具，决定要以完全宗教化的形式进行建设，完全靠佛教四众弟子的力量捐款建造，以后不收门票。此举遭到许多人强烈的反对，认为大安法师过于天真，靠四众力量是无法完成东林大佛建设的。为此双方僵持许久，最后传印长老支持了大安法师的决策，东林大佛以完全宗教化建设，摒弃一切商业运作。后来，大安法师在动工典礼上庄重宣布，东林大佛永不收门票，并在东林寺净土苑牌坊前刻石立碑：“永久免费入苑。”这种庄严的承诺和誓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多么深厚的佛教情怀啊！